情绪爆发后安静下来的瞬间,一滴泪从张静初的眼角精准地滚落。屏幕上齐刷刷地飞过弹幕,“这滴泪真的绝了”。
从来没有人怀疑张静初的演技,但直到跨年喜剧《假日暖洋洋》收官,她饰演的宋小可都没有成为话题中心。观众对她的讨论,仍然停留在剧集官宣时的震惊:文艺片女神居然去演电视剧了?
张静初出道起点很高,21世纪头十年,她出演的电影几乎都是和顶尖导演合作,从《孔雀》到《唐山大地震》,演一个成一个。豆瓣上搜这些影片,高赞评论依然十多年前的,夸她是“二十年来给影坛最好的礼物”。
过去10年,张静初三个字仍然是演技的保障,但距离一线影视资源越来越远。她像很多经历过辉煌,进入瓶颈期的人一样,一边给自己打气说“命运不会辜负有本领的人”,一边开始修身养性,与周遭的环境和平相处——无法改变外界时,就改变自己的心态。
这似乎是大多数人都会走上的自洽之路,以和解的方式获得内心平静。只不过,娱乐圈这个巨大的名利场向来只奖励胜者,一个内心平和、淡泊名利的人,往往会失去竞争的最原始动力。
40岁之前的张静初,不缺这样的动力。
在《假日暖洋洋》最初的剧本中,宋小可和张静初本人很像:一个人来北京闯荡,性格强硬,遇事不哭,自己扛。后来编剧对角色做了改动,还特别认真地向她解释,“那样的女生不可爱”。那是张静初第一次意识到,原来我不可爱啊。
《假日暖洋洋》中,张静初饰演宋小可,作为一名情感大号博主,却没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情感问题
初识张静初的人,通常不会认同这个判断——一个貌美,娇小、敬业,有点天真,对生活充满热情和好奇心的女明星,怎么会不可爱呢?
但身边的人知道,她性格中的自律和上进,是多么容易滋生距离感。执行经纪人夏夏和同事们聊起最想成为哪个女明星,名字报了一串,没有人提张静初。夏夏问,“给你50万块钱过张静初的生活,你愿意吗?”大家纷纷摇头,“她每天早上五六点就醒了,开始做功课,然后看书,每天比军训还累,我们过不了那样的日子。”
早几年,有朋友评价她,心比较紧,拍戏不惜力,生活中也固执。“我想固执到底什么意思?为什么人家会觉得我固执?我没觉得自己很固执,不太明白有什么问题。”张静初对《贵圈》说。
固执的另一个说法是执着。在她这里,就是认准的事,无论怎样都要完成。导演五百在张静初家见过一台坏掉的老式投币式唱片机,没人会修。过了几年,张静初告诉他,唱片机修好了。
五百第一次见到张静初时,记得她“很小一只,但是特别能聊。”2013年,两人合作《脱轨时代》,她上来就聊角色,聊自己的想法,聊可能性。在片场,大家休息换景的时候,张静初一个人转来转去。“她看了一段,说如果这样好不好。过一会儿又过来,导演我觉得我还可以这样,你看这样好不好?”五百向《贵圈》回忆,每一条演完她都想再来,一拍就是十几二十遍。五百当时还是个新导演,他怀疑张静初是故意在整他。后来才发现,这人干什么都较劲,近乎偏执。
好演员需要的灵性、悟性和韧性,张静初都有。韧性是最基本的,也是张静初的长板。排练话剧《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》时,她坚持每天下午一点半到晚上十点进行高强度排练,两天后开始腰酸背痛——张静初的解决方式不是休息,而是早上爬起来晨跑,排酸。
五百说,张静初身上有种“强大的自律”,让人自叹弗如。而她本人却还觉得自己懒散。她在曾国藩的书中听到“人生之败,非傲即惰,二者必及其一”,立刻反省:“虽然我逼自己够紧了,但要跟曾国藩比起来,真的没办法比。”她感慨曾国藩不是个天分高的人,却能通过自我的奋斗,在30岁之后实现逆袭,因此更坚信学习的意义,要向先贤看齐。
2011年,拍完《唐山大地震》后,她只身飞到美国进修了一年,没有拍戏。
在那之前,她获得过金鸡、金马、百花、金像等权威奖项提名,成为第1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评委,可谓风光无两。但在打压式的家庭教育中的成长经历,让她习惯了自我否定,总觉得做得不好,德不配位。
张静初上小学比别人早两年,学习跟不上,不是被老师罚站,就是被母亲打手板。父母工作忙,没有时间照顾她的情绪,对她也没有多少期待。成名后,张静初在采访中说过,不习惯别人对她抱有期待,她会叛逆地试图把别人的期待推翻。她也厌恶排名,对竞争有本能的恐惧,害怕失败,觉得自己输不起。
她自我剖析,擅长演爆发力强的片段,过场戏是短板。那时,她的标杆是周迅,“我与她的距离,可能是一个特别认真的好学生努力把作业都做对,和一个随意挥洒才华的天才之间的距离。”她在接受《南方周末》采访时说,“这个瓶颈如果我不往上跨,我可能就永远只是一个合格的、到哪都不违和的演员,但不会是一个发光的演员。我想说找一找看看,什么样的表演方法能够帮我迈出那一步。”
她几乎每年都会去美国上短期课程,是各种知识付费培训的忠实拥趸。2020年,她看了将近60本书,写了三十多篇读书笔记。
演员这个职业应该做的功课,张静初都竭尽全力做到最好。但不可否认,按照现在娱乐圈的规则,她已经不在一线女星的名单上了。和很多同龄的女演员一样,找上门的剧本中,开始出现妈妈或者姐姐的角色。张静初刚出道的时候就演过姐姐和妈妈,还演成了代表作。她不刻意回避,但仍然希望 “尽量别演一个20岁孩子的妈,我觉得这个有点残酷,可能会迅速就缩短我的职业生涯。”
张静初刚刚过完41岁生日,和她同年龄段的许多女演员,都在综艺节目上乘风破浪。张静初一摊手,“我又不是说美若天仙,或者说能歌善舞,都不是我的长项,所以我就想做也做不了。”她觉得明星不是职业,是水到渠成的事情。而那些被很多人喜爱的偶像,“那是他的福报对吧,这真的是修来的。”
从美国回来后,张静初参演的第一部剧情长片《天机·富春山居图》,豆瓣评分3.0。往后大约有6年的时间,她都处于被动局面中:没有合适的角色、剧本、团队,媒体来问为什么拍商业片不拍文艺片了,她说想拍的,但时机不对。
那几年,正好是电影产业飞速增长的时期,热钱涌入,IP和流量大行其道。五百说起那时候连连感慨,演员过剩,导演过剩,编剧过剩,整个行业的所有工种都过剩,但是有才华、适合这个行业的人又没有几个。
早年与张静初有过交往的导演、演员,都知道竞争的残酷和市场占有率的必要。他们提醒她演员必须常常露面拍戏,好戏和烂戏都要拍。可那时候她较劲,“觉得说我们大家都是花了时间和生命,应该把这个事情用全力做好。”
张静初曾任《演技派》表演导师,向新人传达自己的表演态度,感受和接受是演员的基本素养
她希望还能像过去那样,一步一个脚印,参与的每部作品都是好作品。但是很多找到她的项目,在拍摄过程中,就已经有了不靠谱的苗头。“看见它慢慢慢慢走向几乎完蛋的方向,会觉得挺挫败的。但你还要坚持——因为你是演员,你有承诺——明知道这个事不对了,还是得尽力。这个过程对我是非常煎熬的。然后下一次怎么又来了,会觉得像梦魇一样走不出去。”
张静初很排斥这样的工作,却又没办法。她多次说起一个比喻:演了个不好的项目,就像登上一艘注定要沉没的船。船一直漏水,她不停往外舀水,充满挫败感。“我会特别伤心,觉得自己的生命枉费了一样,我为什么要花生命中的三个月上一艘注定要沉的船?为什么不能搭着一艘美丽的船出去玩,而是来这儿救一艘破船?”
越是这么想,就越是进入一个奇怪的循环——很多“奇奇怪怪的项目”接踵而来。张静初不开心,但也只能自我开解,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,就当是“修行”吧。
“本身好剧就不多,然后又能正好找到我的可能就更少,所以就能碰到运气挺好的,碰不到也正常。”她安慰自己,说对演员职业始终抱着若即若离的态度,这些年没有危机感,也没有困惑,最红的那段时间没有更快乐,反而觉得自由在离她而去。
“(过去)我要拍很多照片,做很多宣传,一直要重复说过的话,明明没什么想说的,我还要说。我会觉得有一种被迫。大家会觉得你的作品挺好,你现在挺红,都希望你能保持,不要掉下去。这就是一种无形的期待和压力。”张静初说。
去美国进修,让风口浪尖的女明星生活戛然而止。“其实不算真正的留学,因为没有固定地上学,只是在一些戏剧工作室学习。没课的时候就去看戏剧、看电影,周末去逛跳蚤市场。最主要的是独立安静地生活半年,每天做做早饭、擦地板。”她在早年间接受媒体采访时说,这种短期的表演课程被称为演员的健身房,比如声音课程训练、肢体课程。“就像人不是很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样,人也不是很了解自己的内心。”
无论是一同工作了三四年的夏夏还是结识将近8年的五百,都清晰地感受到张静初身上的变化:更平和、更自洽、更处变不惊。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了解自己,知足常乐,却与娱乐圈渐行渐远——不跟风、不炒作、不追赶热点,甚至连红与不红都看淡了。“各种综艺她没什么兴趣,重心就在拍戏上。”夏夏对《贵圈》说,“都没有什么(宣传)点。”
拍完《假日暖洋洋》第二天,张静初就去参加了《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》排练。这是一部耗费心力的话剧,她要在四个半小时里展现主人公从24岁到50岁的坎坷一生。当初导演赵淼发来邀请,她一口答应下来。夏夏心有顾虑,觉得这个剧的付出和收益不成正比,而且首演就是115场。他问张静初,是特别喜欢吗?张静初说,对,特别喜欢。
如果说十年前她还在反思激流勇退的选择是不是错了,那么现在的张静初已经不纠结了。她接受了人生有高潮有低谷,“你再红,总有一天也会退居二线,生命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,最终所有人都会消失不见。所以最重要的还是过程是不是内心充盈,感觉没有白来世上走一趟。所以学会接受生命的种种暗示吧,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。”
她成了一个更好的张静初,却不是一个更红的张静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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