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,近十家别具一格的新型书店,如雨后春笋般,在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冒出。光是刚过去不久的12月,申城就有6家特色书店新生、亮相。
它们仿佛一个个光源,点亮了自己所在的建筑、街道、区域,更呈现出一道充满想象力的文化风景。
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汤惟杰副教授是一位资深爱书人。作为一名城市文化、电影文化研究者、评论家,他还经常受邀出席各种发生在书店内外的交流活动。
聊及这些新开的书店接踵而至,汤惟杰的话匣子立马就打开了——
书店接踵而至彰显上海的文化容量
上观新闻:近来,上海新开了很多有特色的书店,有没有什么新发现、新感受,给您留下深刻印象?
汤惟杰:2020年,对于书店经营者来说,其实是颇具挑战的一年。在此之前,申城很多有特色的实体书店积极谋求转型升级、向综合型文化空间发展,也各自培养出一批稳定的读者或同好。大家对“支撑实体书店生存的始终是经营活动”的疑虑越来越少。空间设计、书籍文创及其展陈,构成新型书店的三大主要投入。
但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,还是让不少书店不得不停摆了,原本的经营节奏和生存策略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。但很有意思的是,尽管遇到种种不便,过去一年里,上海还是增加了很多书店。它们各有特色、主题鲜明,而且,都具有很强的文化空间属性——重视对人流的吸引、重视主题活动、重视运营、重视书店与所在社区的链接。同时,不少书店也利用开放程度受限的空档,对书店内部(包括装修、装饰、陈列、选书等)做了一些调整。
是大家都闲不住吗?如果这样认为,恐怕就过于简单了。从某种程度上,上述这些现象的出现,反映出上海这座城市的文化容量。
一些实体书店且不论其“凭什么火”“可以火多久”,市民乃至游客,对以书店为代表的文化空间的强烈需求,已经摆在了那里。
由老教堂改造成的思南书局·诗歌店颇受市民欢迎,去年也曾利用“空挡”做内部调整。 资料图片
上观新闻:去逛书店的市民、游客,不只是看看热闹。他们除了买书、买有趣好玩的文创产品,也在采集新知和灵感。
汤惟杰:没错。所以,我们可以看到,光有看上去就“好看”的空间设计是不够了,选书、选品、陈列,甚至是书店工作人员的形象气质,都变得不可或缺。
书友们在赶集、打卡之外,想好好地读一会儿、精挑细选后带一些书回去的愿望,越来越强烈了。大家的眼光,开始变得更加挑剔,挑剔环境、氛围、服务。一旦店内的“人造景观”让他们感到无法静下心来看书、选书,他们立马会用脚投票。这样一种无形的挑剔,反过来,又会倒逼设计者、运营者精益求精。
朵云书院·戏剧店有一个设计细节非常有趣。我在开幕次日探访了戏剧店,朵云文化的运营总监冯洁特地提示我,店里的书架造型是设计师的点睛之笔:书架有几处“挖空”,仿佛火车包厢,“包厢”的上部和底部各有一道白纱帘。上面那道采用了戏剧舞台上的布幔造型;下方的纱帘不仅可以遮挡收纳书籍的抽屉,同时也像地上涌起的云雾或波浪,令读者有在云海、书海中徜徉的瞬间幻觉。
我在书架上的“包厢”里坐了一下,结果发现,只有试过那么一下,才能体会到白纱帘的奥妙。比如,纱帘为什么要裁减到这样一个长度,座位的规格为什么也有讲究。
朵云书院·戏剧店的白纱帘有什么奥妙,欢迎大家现场去体验。
上观新闻:座位的高低宽窄,除了舒适度,还有怎样的讲究?
汤惟杰:因为这个包厢似的座位是和书架连在一起的,就难免出现下面的情景:一位读者坐下来阅读,身边有人经过,难免忍不住要抬头看一眼。四目相对,会造成尴尬和不适。设计师注意到了这一点,非常体贴地设计了座位上方的帘幔,纱帘长度跟座椅高度的配置也是精心调试过的。
最终实现的效果是:当读者坐下来看书,你和身边走过的人之间,由于那道纱帘,彼此目光是互不接触的。彼此离得很近,却又互不干扰,方便了都市人之间既需要交流又保持距离的心理期待。优质的空间来自优质的设计,戏剧店提供了一个案例。
某种程度上,实体书店的现状,也投射出市民的文化诉求。精致还是粗糙,急功近利还是静心沉潜?读者选择一家店,也等于选择了一种文化立场、一种生活态度。
去年12月1日,位于华山路620号的上戏艺术书店开业。上戏艺术书店是沪上首家由高校开办的艺术书店。图为书店内的咖啡厅。 海沙尔 摄
“广义上的文化人”将给书店带来更多新气象
上观新闻:不少读者发现,前几年实体书店走得较多的“书+咖啡+活动”模式,有了更多新变种。比如,主题书店更多突出了书的选题和大类。而早先,不少书店主理人曾担心,“主题化”是把双刃剑。有了“主题”,固然可以提高书友的黏性,更容易“圈粉”,更方便向专业化知识的深度和广度借力,却一不小心就会把一部分读者挡在了门外。现在看来,这种担忧似乎并不成立。
汤惟杰:是的。主题看上去是“分众”了,其实未必。一个书店的策划和选书能力,可以帮助它吸引来很多对该领域本不熟悉的新粉丝。
以朵云书院·戏剧店为例。作为一家以戏剧为主题的复合型书店,内容涵盖图书、文创、咖啡、餐饮、展览与讲座等,它的策划和运营团队在选书上也花了很多心思。
选哪些书、如何陈列,背后是应该有逻辑的。朵云书院·戏剧店就在店里“埋”了很多条线索,背后就是选书的逻辑。
书店一楼,“戏剧的时间线”书架以戏剧发展时间为脉络,呈现从早期戏剧诞生到现当代,戏剧的主要流派及重要作品;“人物馆”挑选戏剧人的传记和访谈;“小戏剧”书架可以找到市面上不怎么多见的戏剧类绘本,还有可以动手体验的“纸上剧场”。“戏剧人书单”专架,读者可以一窥濮存昕、陈薪伊、罗怀臻、杨扬、喻荣军、毛时安、孟京辉、张军、史依弘、唐颖等戏剧相关工作者分享的书单,从他们个性化的阅读选择中,感受戏剧人的视野与精神疆界。
除此之外,还有一些书架聚焦了“戏剧人的非戏剧生活”。这就非常有趣了。读者就能够看到,原来这些戏剧人还有戏剧之外的广阔天地。一位戏剧作者、一位戏剧人,在以戏剧为志业之外,可能还是一位蛮有名气的摄影师。这里除了提供他的戏剧作品集,可能还会把他的摄影作品集一并呈现。这样的陈列方式,过去并不多见。
朵云文化的副总、本次戏剧店开幕选书团队的“首领”夏琦,曾是一名资深文化记者。从戏剧店的筹备阶段开始,店内的书籍他们一本一本亲自挑选出来,然后一本一本上架。具体怎么放,按照哪些逻辑放,他们为读者做了很多考虑。为了方便读者找到自己所需要的书,一本书不只陈列在一处,只要“主题的逻辑线索”需要它,它就可能出现在不同的书架。以前书店为了收纳、整理方便,同一本书必然是集中一处存放的。这个旧例,这一次被一些年轻的爱书人、懂书人打破了。
上观新闻:只有真正爱书、懂书的人,才会细抠选书、摆书的细节,争取让一本书早日与需要它的读者见面。
汤惟杰:是,读书、懂书、爱书,就是个“广义上的文化人”。
相信当越来越多“广义上的文化人”一起来参与书店的事业,他们会想办法吸引更多的新读者、年轻读者走进这里,让这家书店开过10年、20年。他们会服务好专业读者,也会服务好大众读者;为了让读者获得更好的体验,他们会做很多周到、细致的设计。
如果一家主题书店,既让专业同好有归属感,又不拘泥于“圈内圈外”,让这个专业受到尊重、让圈外人得以窥探其奥妙,这种追求本身就能帮助书店找到自己不可取代的立身之本,赢得更多读者。
说到主题书店的新气象,我再向大家推荐另一家书店——位于安福路上的FILM电影时光书店。
书店所在的建筑原本是上影集团旗下永乐股份办公地。建筑本身很有故事,是一处历史保护建筑。为了能把店开出来,永乐股份等于是压缩了自己的办公空间,把一楼几乎所有面积拿出来,打造成现在的样子。
书店前期策划阶段找到了很多电影圈、影评界的资深人士来策划,提升了整个书店对电影文化内涵的挖掘能力。由于出入那一带的电影人、文化人很多,周边“广义上的文化单位”也不少,书店的运营团队非常重视配置资源、策划各种活动。这里如今已经成为业内人士频繁聚会的据点之一。最近几个月,我去得比较多,已经看到各路电影人“出没”此地。
旧书业也有春天
上观新闻:同在安福路上,离FILM电影时光书店几步之遥的多抓鱼循环商店,最近也很受申城青年的欢迎。很多人知道多抓鱼,是因为它是一个推动旧书循环利用的平台。现今,多抓鱼也向线下发展,开出了自己在上海的第一家“实体二手书店”。这家店,您去逛过了吗?
汤惟杰:我最近刚去过,先是去了FILM电影时光书店,然后在多抓鱼循环商店淘了三本书。它的空间安排比较舒朗,年轻人很多。我从书店出来后又途经泰安路,特地去卫乐园瞻仰了上海影剧界前辈黄佐临先生的故居。
聊到多抓鱼,我就顺带聊一下自己近年对几家旧书店的观察。
我从初中开始就经常逛旧书店,后来有了在线形态的孔夫子旧书网,过个一两天就会上去搜索一番。实体店这几年去得最多的是名著书店,在多伦路,老板殷先生对书非常熟,对上世纪50年代以后的出版物尤其如数家珍。这些年多伦路业态时有调整,店家换了几拨。殷先生因为经营有道,坚持了20多年,至今有回头客常来。不过,殷先生这样的店主无法复制,我能一去再去的二手书店越来越少。
最近,“犀牛书店”,一家年轻人经营的旧书店,也开出了自己的特色。店主小庄曾与同伴在大光明电影院内合办过一家诗歌书店。去年,他的“犀牛”在苏州河北岸、西藏路桥附近扎下了根。
有时候,朋友有存书要处理,我们也会介绍给“犀牛”。一来,懂书、有眼光的书店主人,是读书人的朋友;二则,书的主人看到自家的书有了一个好下落,心里也蛮开心。
小庄不仅卖书,他向来喜爱的诗歌如今仍是店里的特色。他还很擅长找书,店里时常会给大家带来一些惊喜的发现。
小庄曾跟我说,疫情总会过去,他相信,苏州河沿岸贯通以后,书店的生意会更好。不仅因为旧书店的气质与苏州河沿岸的风景很搭,那里的空间也很能够让人静下心来,去挑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,邂逅一本有趣的书。
作为爱书人,我期待上海再多几位殷先生、小庄这样有眼光的经营者,再多几爿有特点的二手书店,旧书业也能拥有越来越多的“回头客”,迎来属于自己的春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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