利用钱币粉饰太平，是乱世枭雄的一大发明

每日科技头条讯：中国现存最早的钱币学著作，是南宋人洪遵写的《泉志》，记录了很多珍稀品种。其内有一种“丰乐钱”，洪遵引用前人说法，释读为“天清丰乐”（实际应为“太清丰乐”），归在“厌胜钱”类别下。

从广义上说，中国古钱币可分为三大类：一是行用钱，也就是日常流通货币，如五铢钱、开元通宝；二是厌胜钱，又称花钱、民俗钱，上面刻有寓意吉祥的文字、图案，如“金玉满堂”“独占鳌头”等等，古人将之放置身边祈求好运；三是瘗（yì）钱，即古代用于陪葬的冥币，经常是陶、铅所制。

洪遵见钱文有丰收、欢乐之意，就认为“丰乐钱”是厌胜钱，其实大错特错，他没有想到南北朝时期一些统治者出于政治宣传或方便推广的目的，同样会给行用钱加上美好词句。

我们知道，唐朝以前钱币上的文字大都十分简洁，先秦的刀币、布币及秦汉早期方孔钱上除表示重量的铢、两等词外，至多加上标记铸地的文字，几乎不见任何多余修饰。

西方同时期的古希腊、古罗马就与中国很不同，它们会在钱币上加铸文化符号、君主肖像、国家格言等。公元前5世纪，雅典钱币上使用的是其守护神雅典娜及象征智慧的猫头鹰；1世纪，提比略统治时期，罗马钱币上会有颂扬他的“仁慈”“正义”等词汇。有学者分析罗马文学中关于钱币的记载后认为，“人们不仅注意到了钱币的图像，还对其进行了解读，有时甚至还做出了情绪上的回应”。

图：古希腊银币（来自“联拍在线”）

钱币在生活中无处不在，上面的文字、图案无疑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其使用者。中国古人其实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，不过方孔钱样式特殊，无法承载太多信息，只能在上面做一点小文章。

此类故事集中于十六国至南北朝时期。羯族人石勒在公元319年建立后赵前，就铸造了有篆、隶两种书体的“丰货”钱。“丰”意为充足，“货”指代钱财，两个字合在一起大约可以翻译为“钱多得花不完”。因为寓意吉祥，丰货钱在后赵灭亡之后依然广受欢迎，被人们称为“富钱”，传说“藏之令人富也”。

图：后赵铸“丰货”（见于《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文物·钱币卷》）

与后赵同为“十六国”之一的成汉，为氐族人李雄在成都所建，国号原为“成”。公元338年，李雄族弟李寿夺得皇位，把国号改为“汉”，同时建元“汉兴”。李寿铸有“汉兴”钱，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在钱币上加铸年号，开了中国货币史的先河。汉兴钱有横、竖两种版式，钱文顾名思义，是要复兴大汉。汉兴六年（343年），李寿去世，其子李势即位，又过了四年，成汉被东晋桓温所灭。

图：成汉铸“汉兴”（见《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文物·钱币卷》）

匈奴族人赫连勃勃建立“十六国”中的夏国后，铸有“大夏真兴”（也有人释读为“太夏真兴”）钱，集国号“大夏”与年号“真兴”于一处。可是再美好的钱文也没法给仅二十几年的国祚续命。

图：沈子槎藏“大夏真兴”拓片（见《寿泉集拓二集》）

在石勒、李寿、赫连勃勃这些北方少数民族枭雄的带动下，南北朝各政权也纷纷在钱文上推陈出新。南朝刘宋孝武帝刘骏的“孝建四铢”钱、前废帝刘子业的“永光”钱、后废帝刘昱的“景和”钱，北朝北魏“太和五铢”钱、“永安五铢”钱和北齐“常平五铢”等，钱文皆用年号，本身即带有美好寓意。

最具创新性的钱文南北各有其一，南方的就是本文开头说到的“太清丰乐”钱。2009年，江苏宜兴一次出土太清丰乐数千枚，证明此钱曾批量铸造，洪遵在《泉志》中将其归为压胜钱是错误的。

出土地在南北朝时期归萧梁管辖，“太清”是梁武帝年号，“丰乐”是当时常用词，有“国土丰乐”“百姓丰乐”等用法，“太清丰乐”四字显然是颂扬梁武帝萧衍统治下的太清年间，乃是一幅国富民强的盛世景象。谁能想到，该钱问世后不过一两年，侯景就举兵造反，把梁武帝困死在了皇宫之中。

图：戴葆庭藏“太清丰乐”（见《泉币》第17期）

足与太清丰乐遥相呼应的是北周“永通万国”钱，铸于静帝宇文阐大象元年（579年），法定“以一当十”。永通万国四字顾名思义，即说此钱能在天下万国永远通行，这可算是中国货币史上最霸气的钱文。实际上，永通万国钱仅仅通行了两年，静帝就被迫禅位给外公杨坚，做了北周亡国之君。

图：北周铸“永通万国”（中国钱币博物馆藏）

这些钱文美好的乱世钱币，除永安五铢、常平五铢等极少数外，都是名副其实的劣钱。丰货钱铸工粗劣，重1.5-3克；汉兴钱更为薄小，大多不足1克；永光钱、景和钱劣质犹如私铸；永通万国钱虽然书体讲究、铸造精美，但最重者6克左右，无论如何不可能等值于10枚五铢钱。

从东汉末年至南北朝，如日本学者渡边信一郎所言，是“从以铸造货币为基础向以绢帛等实物货币为基础的货币经济的转变”，意即说十六国、南北朝时期商业依然在发展，只是市场交易主要使用的已不是钱币。市面上仅存的钱币大都轻薄、低劣，不受欢迎。《宋书》即说当时“凡江淮以北，万匹为市；从江以南，千斛为货，亦不患其难也”，说明布帛、粮食都是市场上重要的实物货币。

这种情况下，统治者不愿意去铸造优良钱币，因为这样的钱一旦流向市场，就不可避免地会被熔化为铜汁，要么重制为生活器物，要么改铸为私铸劣钱。不过朝廷如果直接铸行劣钱，民间肯定不愿接受，于是各政权不约而同地把吉祥话铸上钱币，一来昭示太平，如“汉兴”“永通万国”；二来让百姓把它们当作吉祥物收回家，如“丰货”“太清丰乐”。至于结果，如前所言，无一不是事与愿违。

石勒、萧衍们的创新型钱币铸造时间都很短，长的数年，短的不过几个月，加上铸工低劣，在流通过程中很容易发生磨损，甚至断裂，因而流传下来的为数甚少，成为收藏家眼中的“名誉品”。

大夏真兴钱被列为“古泉五十名珍”之一，目前为人所知者不超过10枚。清人李佐贤在《古泉汇》里记有一枚大夏真兴钱，归入“无考品”，一度被金石大家罗振玉收入囊中，经其考订为赫连勃勃所铸，并改居室名为“赫连泉舍”。在罗振玉之后，此钱先后为大藏家方药雨、陈仁涛所得。另外，民主人士沈子槎在20世纪50年代也曾获得一枚。现在国家博物馆馆藏的两枚大夏真兴钱即李、沈二人旧藏。

刘宋两位废帝的永光钱与景和钱也十分罕见，民国时期很多钱币收藏家都是百寻而不得。袁克文曾花50银元购得一枚永光钱，在《寒云泉简》里说其“制作美妙，斑绣古丽”“铜色金黄，似汉半两，绝非昔见之白色永光、景和可比”，称之为“尤物”。事实上，南北朝铸钱原料尚是红铜，袁克文所藏永光钱如果真有那样“黄”，则必为赝品。

至于景和钱，方药雨最初不信其确实存在，后来罗伯昭获得两枚并拿出展示，令方药雨惊叹不已，连连称谢。罗伯昭晚年忆及此事，视之为一段“泉坛佳话”。

图：刘宋铸“永光”（中国钱币博物馆藏）

太清丰乐钱原本也极其稀有，仅南京地区时有所见。《泉币》杂志1943年介绍戴葆庭藏有一枚，“铜色微白，行用摩夷，色泽稍损，然其神采，自不可掩”，又说“近来偶有所见，不过十数”。2000年一次性出土数千枚后，太清丰乐钱已不算大珍，但市场价格依然不菲。

相比以上几种钱，丰货、汉兴、孝建四铢、永通万国等相对较多，永安五铢、常平五铢等则可算常见。其中永通万国钱向来备受钱币爱好者追捧，连中国钱币博物馆都不能免俗，拿了一枚永通万国钱当logo，用在官方公众号等许多地方。

图：中国钱币博物馆公众号简介

总之，乱世枭雄们万万不会想到，自己倾心打造的“太清丰乐”“永通万国”会在转瞬间化为乌有，留下的那些钱币没能在市场上见证万世功业，而变为钱币爱好者手上流传、把玩、拍卖的藏品。

参考资料

1.[日]渡边信一郎：《中国古代的财政与国家》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3年4月。

2.[美]比尔·莫勒、[德]斯特凡·克姆尼切克：《货币文化史I：希腊罗马时期钱币的诞生与权力象征》，文汇出版社2022年6月。

3.关汉亨：《中华珍泉追踪录》，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。

4.王子今：《钱神：钱的民俗事状和文化象征》，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。

5.袁克文：《寒云泉简》，1937年《古泉学》第4期。

6.《太清丰乐》，1943年《泉币》第17期。

7.柯昌建：《六朝永光钱真伪》，见中国钱币学会古代钱币委员会、江苏省钱币学会《六朝货币与铸钱工艺研究》，凤凰出版社2005年。

8.刘驰：《十六国时期的金属货币》，《中国史研究》2010年第4期。

9.操晓理：《十六国北朝的钱币问题》，《中国经济史研究》2004年第1期。

10.刘宗汉：《太清丰乐钱为南朝梁武帝所铸说》，《中国钱币》2002年第3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