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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从汴京到赵家堡》:探究隐藏在表象背后的历史

《从汴京到赵家堡》所收篇章,无论写人,如韩愈、赵匡胤、朱熹、曾国藩、严复、路易·艾黎等;还是叙事记物,如宋朝兴衰、嵩阳书院、满清“剃发令”、中法马江海战、辛亥革…

《从汴京到赵家堡》所收篇章,无论写人,如韩愈、赵匡胤、朱熹、曾国藩、严复、路易·艾黎等;还是叙事记物,如宋朝兴衰、嵩阳书院、满清“剃发令”、中法马江海战、辛亥革命等,所涉及的内容,都在某一时空产生过深刻的影响。历史犹如聚变、裂变的“核能”,不因其消耗而衰减,随着时间的推移、人口的增多、空间的扩展,作用会越来越大。
该书作者曾纪鑫为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、厦门市作家协会副主席,他朴实且有逻辑的文字,不断挖掘、追寻、反思,尽可能地探究隐藏在表象背后的历史价值、发展规律、现实意义及未来走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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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从汴京到赵家堡》,
曾纪鑫 著,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
>>内文选读:
韩愈的形象在潮州
韩愈于元和十四年(819年)四月二十五日抵潮,七月遇大赦,十月底离开潮州调任袁州刺史。也就是说,他呆在潮州的时间不过半年。哪怕以另一说三月二十五日计算,也只有七个多月,真如匆匆过客。可就这仓促而短暂的时间,韩愈在潮州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在潮州人眼里,韩愈犹如一颗耀眼的星辰,对当地的影响最为深远,地位也最高,成为潮州地方发展史上一位举足轻重的关键性转捩人物。因有韩愈过化,就连当地原名恶溪的大江,也更名为韩江;城东的文笔山,因韩愈当年登临游览,改名为韩山;一种当地生长的橡木树,也改称韩木。正如赵朴初先生所言:“不虚南谪八千里,赢得江山都姓韩。”
韩愈留在潮州的遗迹,主要有他手书王维的白鹦鹉赋碑、鸢飞鱼跃碑、灵山寺留衣亭、祭鳄旧址、马嘶岩、叩齿庵等。
纪念韩愈的文物胜迹,最负盛名的当数位于城东韩山西麓的韩文公祠。里面的主祠、韩愈纪念馆、韩愈塑像、侍郎阁、天水园、“功不在禹下”石碑、“天南碑胜”长廊、韩愈手迹等,生动真实地再现了韩愈在潮州的事迹功德。其他的还有昌黎旧治坊、景韩亭、昌黎路、韩山书院等。
这些,都是看得见的物质性遗存或纪念,而内在的影响,一种精神的贯注,则如汹涌的潜流,在潮州澎湃了一千多年,深刻地影响、改变着这块土地的文明与气质。
就潮州地方史志记载,历代来潮的名公巨卿甚多。而韩愈生前的最高职位,不过一员刑部侍郎而已,死后朝廷才赠了他一个礼部尚书;论时间,韩愈可谓来去匆匆;论作为,他也没有干出多么了不得的惊天壮举,治潮史上政绩比他大得多的官员多矣……然而,潮州百姓就认准了韩愈,只买他一人的“账”,正如苏东坡在《潮州韩文公庙碑》中所言:“潮人之事公也,饮食必祭,水旱疾疫,凡有求必祷焉。”在潮州,不仅农工崇韩,士人尊韩,就连商人也对他供奉祭祀。
为何出现这种情形?
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。
韩愈因排佛被贬,百姓不论是非,看重的是一种大无畏的精神。民间不以成败论英雄,韩愈反佛,其实成效甚微,几乎可以忽略不计,但表现出的浩然正气,却产生了积极的影响,以至四年后出任京兆尹时,就连那些桀骜不驯的士兵也惧他几分,私下议论说:“他就是那位想烧毁佛骨的人,怎么敢惹他呢?”
官职是世俗的暂时的,真正能够流传下来的,却是道德文章。韩愈不仅是一位古文大师,还是唐代古文运动的主要推动者,苏东坡对他评价甚高:“文起八代之衰,而道济天下之溺。”道德文章兼具,无怪乎人们奉若神明。
韩愈治理潮州,应该说提纲挈领,抓住了问题的关键。关注农桑、驱除鳄鱼、释放奴隶,解决了当地百姓的实际问题;而重文兴教,则为潮州的未来开拓了一条可持续发展之路。由于韩愈倡导,北宋时期,潮州便赢得了“海滨邹鲁”的美誉。南宋乾道年间潮州太守曾造说:“自昌黎韩公以儒学兴化,故其风声气习,传之益久而益光大。”
韩愈推动了潮州的文教事业,而培养出的当地人才,对其文章在潮州的传播,更是不遗余力。韩愈死后,其门人、女婿李汉编纂了一部《昌黎先生集》,传至今日。在此之前,韩愈就有一部《昌黎文录》的选集问世,编纂者赵德,便是韩愈兴学时大胆重用的当地才俊。韩愈文章在潮州长期而广泛的传诵,使得大量书面词汇进入潮州方言,丰富了当地的日常生活用语。
韩愈的形象在潮州不断丰富、提升、完善、高大,与当地大量民间传说的塑造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。有关他的故事,长期流传的便有《访问岭》《走马牵堤》《灰墙瓦屋》《插薯苗》《韩公帕》等。
……
笔者在游览韩文公祠,漫步潮州的大街小巷时,脑海里思索着的,便是中国古代一种独特的贬官文化现象。
古代官员或因罪或蒙冤被贬,往往逐至荒凉闭塞的偏远边地。贬官与流放多少有些相似,都因罪得咎放逐,但贬官仍属朝廷官员,虽遭贬谪,仍在贬地担任重要职务;而流放者的身份就十分复杂了,有戴罪立功的在编官员,有流刑处罚的免职官员,也有刑罚在身的普通犯人。贬逐流放之地多属蛮荒之乡,经济、文化十分落后,贬官、流放者大多来自文明发达之地,具有较高的文化层次及素养,身份特殊,对当地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、教育等,往往能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。
古代岭南为百越之地,南岭山脉这一天然屏障阻隔了岭南与外地的密切联系,经济、文化远不及中原地区发达,被称为“蛮夷之地”,贬官也多逐于此。就贬官、流放者本人而言,固然是一种挫折与打击、磨难与痛苦,但对当地而言,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?岭南的开发与开放,贬官及流放者功莫大焉。就我们所熟知的文豪流放岭南而言,韩愈贬潮州,苏轼贬惠州、海南,柳宗元贬柳州等,他们传播中原文明,改变当地落后的生产方式、文化陋习,留下丰富的文化遗产,提高当地的知名度,可谓造福一方,惠及后人。
韩愈一生四次遭贬,两次贬在京城,两次贬逐广东。而贬官广东阳山、潮州,带给韩愈的,除了凄风苦雨、颠沛流离,其实也有脱胎换骨的改造,心灵与境界的提升。
这种改造与提升,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:
阅历的丰富。漫漫路途的跋涉过程虽然艰辛,却也可以欣赏迥异于北方的瑰丽风景,体验不同地区的风物民情。底层生活的感受与锻铸,无疑会使人变得更加丰富而坚强。
个性的改变。经过一番打击与磨练,锋芒会有所收敛,为人处事会相应地讲究艺术与策略,性格自然也会发生一些改变,变得深沉而练达。常言道,性格决定命运。韩愈经过贬潮这一人生的最大打击,命运也由此而发生改变,由逆境转入顺畅。
思想学识、眼界胸怀的提升。韩愈贬潮,惠及当地,就某种程度而言,是他政治理念的一种实践。比如兴办乡校,便有将儒家礼治推于乡野、纯洁民风的意图;祭鳄鱼及祭神,也有通过祭祀将礼乐文化注入当地民俗文化的动机。事实证明,儒家的礼治文化在潮州经由韩愈而发扬光大,历代不衰。社会实践的成功与总结,会相应提高韩愈的思想与学识。他在潮州与大颠的交往与友谊,是一种有意识接近、认识、了解佛教的表现。两人虽然没有思想交锋的记载,但碰撞肯定是有的。有碰撞,就有火花。人类的真理,便在不断闪烁的火花中逐一呈现。儒道佛的兼收并蓄,多元文化的异彩纷呈,会使民族变得更加开放,群体变得更加强大,个人变得更加豁达。
文风的变易,文品的提高,创作的收获。两次贬官入粤的经历与体验,对文学家、哲学家的韩愈来说十分重要,在对往昔的提纯、生活的酿造与当下的超越中,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传世佳作。他在阳山及移居郴州候命期间,写下了哲学名篇“五原”,即《原道》《原性》《原毁》《原人》与《原鬼》。贬潮期间,他的诗文由险趋易、由愤转哀,变得更加平淡自然、哀婉深广,除《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》外,还创作了《潮州刺史谢上表》《鳄鱼文》《潮州祭神文五首》《潮州请置乡校牒》《操琴十首》《别赵子》等大量优秀诗文,其中《鳄鱼文》收入清人编选的《古文观止》……
由此可见,古代的贬官文化,撇开表层的附着之物,于贬官者及当地而言,实在是一种“双赢”现象。
当然,具体到某一当事人,这种“双赢”,会体现出不同的差别。
比如同是贬逐广东的韩愈与苏轼,两人的区别便十分明显。
与韩愈以道统、文统而为天下景仰不同,苏轼更多的是凭借人格力量与艺术成就而广为人知。韩愈贬潮,忧愁凄苦无不流于笔端;而苏轼却是优游人生、随遇而安。他在贬所惠州有诗写道: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。”对贬惠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。而韩愈对贬潮远逐强烈不满,希望早日重返京城,效命朝廷。不同的态度,其实是哲学思想、人生观念的体现。韩愈以儒之仁施教于民,自己也是勤勉执著、昂扬向上:“业精于勤荒于嬉,行成于思毁于随。”(《进学解》)对世间万物,也表现出一种探幽索微的积极进取姿态:“焚膏油以继晷,恒兀兀以穷年……寻坠绪之茫茫,独旁搜而远绍。”(《进学解》)而苏轼道法自然,兼容佛儒,乐观豪迈,超脱潇洒,每到一地,便与当地民众、山水融为一体。韩愈家眷暂寄韶州,在潮期间,可谓孤苦伶仃;而苏轼却有红颜知己王朝云相伴,缱绻的爱情生活,滋润着他在惠州的日子。这种区别,恐怕与他们的身份也有一定联系,韩愈贬潮是当地的一名主要官员,潮州刺史相当于今日的潮州市长或市委书记,肩头责任重大,不可玩忽职守;而苏轼贬惠,诏令改了又改、一贬再贬,“再贬宁远军节度使惠州安置,不得签署公事”。做一名不管公事的闲官,苏轼也乐得自在,诗酒唱和,便成为他寄寓惠州的主要生活内容。韩愈忧国忧民、刚正不阿,具有一种典型的圣贤人格;苏轼则融儒学、老庄、禅宗于一体,追求建功立业,却又旷达超脱、独善其身,体现出一种逍遥自在的独立人格。苏轼的政绩,虽然不如韩愈突出,但他在惠州的两年零七个多月时间里,也以民为本、为民请命,做了不少利民便民的善举,比如建惠州营房,关心农事,解决农民的纳粮难题,为百姓蓄药治病,筑西湖苏堤,建东、西新桥,推广秧马(种植水稻时用于插秧、拔秧的工具)及水碓(利用水力舂米的器械)等。苏轼贬惠之后,创作颇丰,诗文内容、风格也有所变化:由书剑报国到娱情山水,由逐客悲歌的凄婉到以谪为游的旷达,由现实感悟到逍遥任性、“无思之思”……
虽然有着一定的差别,但他们都超越了自我,造福一方,增添了潮州、惠州的文化内涵,提升了两地的文化历史地位。
在此,贬与升,我们应该加以辩证地看待才是。没有“贬”,哪来韩愈的泽被潮州?没有“贬”,韩愈的圣贤人格何以升华,道德文章何以超越?没有“贬”,何来韩愈冠以“吾潮导师”,为潮人所供奉?
韩愈贬官潮州七个多月(或半年)的功绩与影响,竟使得他成为当地百姓禳灾祈福、有求必应的保护神,历经千年不衰。这,不能不说是中国古代文化史上一道奇异而亮丽的景观!(摘自《从汴京到赵家堡》之“韩愈被贬潮州”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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